故地重聚
朝云本以为鸿俊要去见李景珑,然而他却沿着枯水季的河道,在桥下缓慢行走。
朝云满腹狐疑,却没有问,直到一个黑暗洞口外,鸿俊躬身钻了进去。
“去探探路。”鸿俊低声说,“狐王说獬狱就藏在这儿。”
朝云化身一条巨大的蛇,缠绕护住鸿俊,这么久了,鸿俊尚是第一次看见他的妖身,只见朝云全身鳞片威风凛凛,更胜天罗山中黝黑的巨蛇模样,吞食内丹后他根据化蛇的躯体重新修炼,鳞片上闪现着孔雀绿的光泽,隐隐更有孔雀翎纹样。头上更有一道漂亮的、尖锐的角。
“哇。”鸿俊小声说,“真漂亮,新任蛇王。”
他情不自禁地摸摸朝云的头,巴蛇便恭敬地低下头去,继而将蛇头转向十里河汉最深处,腹部鳞片触地,感觉内里传来的震动,再飞速游曳,朝着黑暗中而去。
鸿俊在这黑暗里等着,不多时,两道绿光照来。
“陛下,里头有四名守卫。”巴蛇答道,“都被我解决掉了。”
鸿俊便翻身跨上巴蛇脖颈,让它带着自己前往十里河汉最深处,古河道砖墙飞速掠过,不片刻便到了一处空旷地。粗重的喘息声不时响起,鸿俊下了蛇背,缓缓往前走,感觉到了一股残存的魔气。
“当心。”朝云在鸿俊身后说。
鸿俊目光未适应黑暗,在地上冰冷的一物上一绊,险些摔倒,巴蛇尾巴伸来,卷住了他。是时喘息声骤停,黑暗里亮起另两道红色光芒!
黑蛟血红色的双目拔地而起,望向鸿俊。
鸿俊抬头,与獬狱对视,一人一蛟,顿时静默,双方僵持,獬狱极其意外,半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。巴蛇则小心地横过身躯,挡在鸿俊身前,预防獬狱的突然袭击。
鸿俊皱眉注视獬狱,只见它遭到魔气侵蚀,全身鳞片已脱落斑驳,新伤旧伤交织一处,七寸下,心脏处几乎完全裸|露,腐肉间看得见血管正在收缩。
“时候到了么?”獬狱沉声说。
“不,还没有。”鸿俊仰头说,“只是突然想来见见你。”
他缓缓走上前,以手轻轻放在獬狱的蛟躯上,獬狱一阵震颤,似是想避让,最终被鸿俊平息了那不安分的躁动,全身松懈下来。
“你快死了。”鸿俊眉头深锁,低低道。
獬狱:“残余的魔气无法支撑我再活下去……终日便藏身于这阴暗污秽的地底……鲲与鹏,正在等候着吞噬我,杀了我罢……鸿俊。”
“我杀不了你。”鸿俊低声说,“你注定是要死在不动明王六器下的。”
“他可以。”獬狱又说。
“谁?”鸿俊诧异道。
话音落,獬狱稍稍转头,一道白光从通道的另一面照来,黑暗里,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缓步走向獬狱,他背着一把剑,手中焕发出光亮,如同提着一盏灯。白色的光照耀之下,魔气翻涌,散向四面八方。
光芒照得鸿俊几乎睁不开眼,两人对视的刹那,李景珑喃喃道:“我就猜到是你,鸿俊。”
顷刻间鸿俊冲上前去,与李景珑紧紧抱在一起。
“我就猜到是你。”李景珑只是翻来覆去地说,他闭上双眼,抱紧了鸿俊,喃喃道:“是你救了我性命,对不对?”并埋在他肩上不住发抖。鸿俊本想避开李景珑,然则在这狭小空间中,他已再躲不开。那一刻情感战胜了他的理智,短暂一怔后方清醒过来,转头望向獬狱。
李景珑犹不愿放开鸿俊的手,只与他十指相扣,紧紧地攥着,眼中再无他人,兀自朝鸿俊说:“你被欺负没有?”
鸿俊忙道没有,并让李景珑看自己脚上的千机链,李景珑拉着他到一旁坐下,取出金刚箭道:“让我试试,那天我与禹州追出老远,不见你们踪迹……”
獬狱沉声道:“千机链乃是昔年西方囚金翅大鹏鸟所用的架链,克制你们禽族,除却陆压道君的旁门法宝斩仙飞刀,否则世间不会再有他物能解。”
李景珑只充耳不闻,低头以箭簇撬动鸿俊脚踝上的千机链。鸿俊本想提醒他回去再说,他们还有许多时间。但李景珑抬头,与鸿俊对视一眼,那目光仿佛在朝他说,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了。
鸿俊微微蹙眉,李景珑以心灯为他重铸了三魂七魄,在他们之间,有着奇异的、冥冥之中的某种感应。也即在此刻,鸿俊默契地感觉到了,李景珑有什么计谋,乃是针对獬狱的。
獬狱正一言不发,只安静地看着,一时这十里河汉内万籁俱寂,唯独朝云与獬狱的双目放射出光芒,照亮了狭小的空间。
“我以为你们是来杀我的。”獬狱沉声道。
“现在的我还杀不了你。”李景珑低头检查那锁链,将箭簇不断刺入,手指上被划破,渐渐地淌下血来,“六器唯有四器,但我想,自然将有人杀你。”
鸿俊蓦然抬头,望向李景珑,李景珑的注意力却都集中在千机链上。
獬狱突然显得躁动起来,说:“不……不……”
“我不是来嘲笑你的。”李景珑随口道,“这世上,无论是朋友还是敌人,一场浩劫之后,能活下来的已经再没有几个。”
獬狱保持了沉默,蛟目微微地眯了起来,李景珑手上鲜血淌出,染红了千机链。
“你解不开这死局!”獬狱蓦然以雷霆之声道。
鸿俊心头一凛,感觉到李景珑的计策仿佛要奏效了。
獬狱一字一句道:“你们、都、会、死。”
李景珑停下动作,答道:“你也会,但你将死得毫无尊严。”
獬狱不住颤抖,巨大的蛟躯盘旋游动,巴蛇生怕它骤然暴起,警惕地盯着伤痕累累的黑蛟。
“我们从不知未来的道路充满如斯荆棘。”李景珑手中捏着箭簇,微微颤抖,认真道,“现在想来,走过的每一步,大抵是天意注定。”说着,他抬起头,与鸿俊对视,鸿俊却带着往常的微笑,手指轻轻地分开李景珑鲜血淋漓的手,与他十指交扣。
“我们为了完成这一使命而生。”李景珑朝鸿俊说,“这一路上,哪怕在最绝望时,我们亦从未想过放弃。”
“你又为什么而生?”他仰头朝向獬狱说,“如今你有再多的不甘与痛苦,也已到了尽头,想想你自己,再想想鸿俊。”
“若非是我!”獬狱几乎是怒吼道,“鸿俊早就死了!他不会活下来!”
“你替他承受了这魔种。”李景珑说,“天魔为什么存在,想必你比我们更清楚。”
獬狱突然安静了,早在许多年前它就比孔宣更清楚,魔种的存在,并非灭世,而是救世。
“这是一枚替众生应劫的种子。”鸿俊认真说,“丞相,这就是得到魔种的使命,我从最开始得知我的使命时,从未逃避,只是始终坚定不移地履行着它。”
獬狱别过头去。
“但你活下来了。”獬狱沉声道,“反而是我,被关进这最后的深渊之中。”
李景珑端详獬狱,獬狱已近油尽灯枯,谁也无法想到,这曾经叱咤风云的蛟王,享尽红尘中荣华,大唐的崛起与陨落的见证者,临死前竟如此憋屈,被关在这一地方。
“离开这里吧。”李景珑道,“我是为了放你离开而来的。”
鸿俊瞬间道:“景珑?”
李景珑站起身,与鸿俊一同面对獬狱,认真道:“狐王为我们打听到了消息,再过一天,鲲、鹏便会将你吞噬,消化你的三魂七魄,且获得这残存的魔种。”
鸿俊听到这话时顿时震惊了,獬狱却仿佛早知这结局,被鲲与鹏囚禁在地底多日,自己对他们来说必然有特殊的作用,既是引来驱魔司的诱饵,更是他们的粮食。
“还在我很小的时候。”獬狱缓缓道,“父亲便曾告诉过我……在这世上,谁也挣不脱宿命的藩篱……这座镇龙塔是个囚牢,然而即使离开高塔,前去外面的世界,又有什么不一样?”
“万物来到这世上,俱有其使命。这使命,方是一生里最终的劫数,功德圆满之日,亦是渡劫之时。”
“可我的劫数又在何方?这一生……劫就如一根绳索,系在我的喉头……最可悲的,竟是我始终未等来天劫,却已在自己的心魔中沦亡。”
“回头想来,鲲、鹏拥有洞彻天地与人心之力,自以为跳脱宿命,又何尝不是在劫数中苦苦挣扎?”
洛阳明堂。
“我知道你们也许对我所为颇有微词。”青雄走向王座,沉声道,“本以为这次的事,不需要过多的解释。”
明堂外黑压压的尽是妖怪,鲲神走进殿内,长身而立。
玉藻云与战死尸鬼王一致保持了沉默,青雄的目光挪向战死尸鬼王空空如也的右袖。
“不必担心。”青雄喃喃道,“我读不到你们的心。一位没有心,神识尽在内丹所留存的三魂七魄里;另一位,以心机城府著称,女人心,海底针,想瞒过我简直是轻而易举,我那小侄儿也不止一次提醒过我,心,是会骗人的。”
“所以呢?”玉藻云不为所动,对青雄的开场白保持了适度的轻蔑,“会审妖王之前,预备先会审会审我们俩?”
“这是终于承认你们终究算一伙的了么?”鲲神缓缓道。
“耍嘴皮子没有什么意义,袁昆。”战死尸鬼王沉声道,“我不记得在召集本族,重立圣地时提到过什么千秋万世的大计。那小孔雀虽然只当了一天妖王,却也不是说废就废的。”
青雄:“所谓‘正统’乃是人族天子才用的名号,我不记得妖族什么时候有了这规矩。鬼王……”
他巍然坐在王座上,以手指不经意地轻轻敲了敲扶手,说:“现在我最后悔的,是当初没有在鸿俊小时候,便教授予他这未来的使命……”
“是么?”玉藻云懒洋洋地打断了他,随口道:“只恐怕不是不想,而是不能罢。毕竟在真火凤凰面前,有些话,还是说不得的。”
“我记得是谁告诉过我。”战死尸鬼王道,“他是注定必死?连拥有扭转宿命之力的两位妖王亦吃不准最后的结局。”
玉藻云道:“我想有人早就做好了另一手准备罢?毕竟万一鸿俊真的死了……”
“他不能死。”这次轮到袁昆开口,“让他活命,是为了消耗不动明王六器,若非如此,我们无法控制驱魔司,只有六器分散,隐去一器,从此不动明王在神州大地渐渐销声匿迹,妖族才有重新崛起的可能。”
“所以,我觉得我们很需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。”青雄跷着二郎腿,漫不经心地坐在王座上,说,“哪怕我的侄儿显然没有搞清楚身为妖王的立场……”
“此乃贵禽族重明涅槃前所持立场。”战死尸鬼王沉声道,“也是曜金三圣之中,孔宣所持立场。”
“好罢。”青雄不打算再纠缠这个问题,“至少从目前看来……”
战死尸鬼王却丝毫不给他留任何情面,沉声打断道:“以我所知,天下众妖以龙、凤二族为马首是瞻,龙族因山海之战隐退后,曜金三圣为神州妖族名义上之王。决断时,三圣之中,须得其中二者一致。”
青雄顿时怒了,虽未曾回答,余下三名妖王却都感觉到了他的怒意。
“我想……鬼王的意思是,孔鸿俊代表孔宣与重明。”玉藻云答道,“除非所有妖王一致决议,否则是废不掉他的。”
袁昆道:“所以,现在正要决议。狐王,我很明白你的感受,爱上一个凡人,并与他渡过将近半生,等来这么一个结局,这不是谁都能尝试的。”
玉藻云冷冷道:“李隆基还没死呢,谈何结局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