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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折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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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杀气
      昨日博陵凯旋,大败前来进犯的北方另一大军阀并州陈翔,今夜又逢君侯大婚,营房里杀羊宰猪,破例上酒,既为犒赏,也是君侯赐下的喜酒。
      魏劭从十七岁亲自治军开始,每逢行营,必与将士同锅而食,同帐而寝,若拔城夺地,则身先士卒,每战必先,但治军也极其严明,令行禁止,士兵对他既敬且畏,平日很少能有放开一饮的机会,今夜喜上加喜,城外连营里篝火熊熊,到处可闻嘹亮高歌,酒至半酣时,前方忽然传来一片欢呼,士兵纷纷涌过去察看,见魏劭竟然出城到了军营,亲向奋勇作战夺回了博陵的将士敬酒为谢。
      君侯新婚之夜,竟还不忘出城犒慰将士。整个连营顿时沸腾了起来,士兵将他团团围住,争先向他敬酒恭贺新婚,魏劭笑容满面,也是豪气干云,竟来者不拒,还是同行的魏梁恐他醉倒误了洞房,连连替他推挡,魏劭最后才得以脱身返城,只是这时,夜也已经深了。
      ……
      仪式完毕,新妇先被引送到了设在魏劭平日寝居射阳的新房里。小乔被服侍除去衣妆后,请春娘和侍女们先下去。侍女鱼贯而出,最后剩下春娘还站那里,迟迟不肯出去。
      春娘丈夫本是乔家家兵,她二十岁产下一女,未出月子,丈夫不幸死于一场作战,公婆便不容于她,要将她改嫁换钱,后打听到使君府里新得一女公子,正要找一个合适的乳母,想着若能被挑中,得的钱财必定比鬻卖儿媳要多,便寻门路找了进去。春娘貌正体健,小乔母亲打听了下,她平日安分诚厚,没了丈夫,公婆便要将她卖掉,心有不忍,且她丈夫又是为乔家作战而死的,便也不顾忌讳,请神婆为她净身后让她做了小乔的乳母。春娘感恩图报,用心抚育小乔,一晃至今。如今小乔远嫁,她自然不舍,陪着跟了过来。
      此刻洞房花烛,本是良辰美景,却总似乎少了那么一份的圆满。春娘想到方才窥到的魏劭,身长体壮,孔武有力,一望便知惯是刀头舐血的人,使君之女却体娇质怯,大腿恐怕还没他伸出来的胳膊粗,加上又刚及及笄之年,唯恐魏劭凶暴,若粗鲁对待,恐怕会让她吃苦,心里更是放不下去。
      春娘虽是婢,也如半母。小乔见她望着自己欲言又止,一脸的担忧,反而上去劝慰。
      春娘极力露出欢喜神色,附到小乔耳畔,再三叮嘱,说等魏侯入房与她行周公之礼时,勿忘以娇弱之态侍之,激他怜爱,男子大凡生出怜爱,对待自然也会温柔。
      “万万不可逞强。切记,切记!”
      小乔听她这么再三地叮嘱自己,这才明白她刚才迟迟不愿离开的原因。虽然两世为人,大约这方面的经验不够,听完面皮还是忍不住微微一红,胡乱点头应了下来。
      春娘这才松开她的手,一步三回头地出了新房。
      ……
      房里最后只剩小乔一人,等着新郎魏劭的到来。
      这是一间方正而阔大的寝室,入口摆设了一张高过人顶的六扇黑面朱背漆绘云龙纹折屏,将寝室隔成了内外双间。屏风侧旁安放大床,床上铺设了崭新的纁红寝具,被枕整齐,一侧帐头悬垂谷纹双玉璧,既为装饰,也是新房驱邪。对面地上设一张供坐的长方矮榻,铺着茵褥,中间一张案几,其余橱柜、箱笥各自靠墙而置,灯台之上,一对小儿手臂那样粗的红烛燃着,此外房中便没了多余饰物。
      小乔打量完屋子,自己站在中间,对着红烛发起了呆。
      大约受了春娘刚才那一番叮嘱的影响,呆着呆着,原本没什么大感觉的小乔渐渐也有些紧张了起来。
      前世的小乔,在多年之后曾与堂姐大乔暗地会过最后的一面,那时魏劭已快称帝,身边有一个女人,据说很是宠爱,而大乔名义上虽是他的夫人,他却对她不闻不问,早任其自生自灭了。
      也是那一次的会面,小乔才知道,原来从大乔嫁给他的第一天起,他就没有碰过她一指头。
      大乔虽不及小乔天香国色,但也楚楚美貌。他竟然对一个已经成为他妻子的美丽女人碰也不碰一下,可见他对乔家的憎恨到了什么样的地步。既憎恨到这样的地步,却又同意联姻娶了乔女,心机之深,隐忍之能,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到了。
      正是抱着这样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,所以小乔觉得今晚,这个魏劭应该也不会碰自己的。但只要没发生,什么事都有个不确定。
      万一呢?
      他要是和自己正常圆房,看他那体型和体重,坐下来重些,说不定就能把自己压吐血,要是心情再不爽——这个可能性极大,来个兽性大发的话,自己现在这个在时人眼里已适婚,但实际还要再过两天才能勉强凑够十五虚岁的身子板,恐怕真的吃不消。
      她也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像春娘叮嘱的那样,在做那种事的时候,在他身下来个什么以柔克刚。小乔前世曾嫁过刘琰,但作为她自己,虽称不上一无所知,但毕竟,在这方面还没来得及积累些什么实战经验,就到了这里变成了如今的小乔。
      小乔越想越没底,最后定了定神,继续坐到大床对面地上的那张矮榻上发呆。
      ……
      刚来这里时,她很不习惯时人坐姿。现在高腿椅凳还只出现在北方胡人的部落里,高腿而坐也被视为粗野无礼的举动。她只要坐下去,在人前就只能保持两种姿态。要么臀部落在脚踵上跪坐,算较为轻松的日常坐姿,或者,将臀部抬起,上身挺直,称长跪,又叫跽坐,是准备起身或者迎客,表示对他人尊敬的一种坐姿。
      无论哪种坐姿,小乔都没法保持长久,更不可能像春娘那样,一坐一个时辰不动一下地绣花做针线。从前在家里,只要跟前没外人,顶着要被春娘责备不雅,她还是经常改用伸直两脚的坐姿来放松双腿,所以直到现在也依旧没学会长久跪坐的本事。
      小乔在榻上正襟危坐许久,依然不见魏劭归来。外面静悄悄的,什么声也听不到,便伸直腿,从边上捞过来一个靠箱,放松四肢,半躺半靠在了榻上。
      外面天寒地冻,屋里的火盆燃的正旺,暖洋洋的,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熏香气味。昨夜她没有睡好,今天又折腾了一个白天,渐渐地,小乔犯困,朦朦胧胧快要睡过去时,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动静。
      有人来了。接着,她听到外头侍女唤:“男君归。”
      男君是家中仆妾对男主人的尊称,相对于女君。
      小乔瞌睡虫立刻跑了,揉了揉眼睛,一骨碌从榻上爬了起来,刚回归成跪坐的姿势,便听到门扇被推开的声音,抬起头,见屏风后一个高大身影晃了下,似乎没站稳,打了个趔趄。
      小乔一惊,急忙直起身,准备下榻去看个究竟,那个人影已经稳住,转过了屏风,出现在她的面前。
      可不正是魏劭?
      他仿佛喝了不少的酒,那张原本线条冷峻的面庞也微微泛出来酡色了,进来后,径直就往里走去,自己解下了束发的发冠,“哗啦”一声随手掷在镜台前,看也没看一眼对面还直着上半身跪在榻上的小乔,转身朝那张大床走去,到了,一把撩开帐子,玉璧相互撞击,发出清越的玉鸣。
      接着,两声“砰”、“砰”靴子落地的声儿,屋里就安静了下来。
      ……
      小乔见他径直上了床,仿佛一转眼就睡了过去,原本有些绷的后背,终于放松了下去。
      她吁出一口气,双眼盯着床上的魏劭,慢慢地恢复成跪坐的姿势。
      他应该真的睡着了。或者是醉酒了。
      许久,小乔慢慢地再伸直两腿,手握成拳,轻轻捶了下酸胀的腿,恢复成刚才半靠半躺的姿势。
      就这样,两人一个卧床,一个在榻,彼此倒也相安无事。
      屋中的空气,除了原本的熏香,又混合了些来自于魏劭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。闻久了,就不觉得了,只是头被熏的有些昏沉。
      夜已经很深了。小乔就这样坐靠在榻上,一会儿朦朦胧胧地打着瞌睡,一会儿又忽然惊觉过来,猛地睁开眼,看到魏劭依旧保持着原样高床而卧,便又放松下来,再次打起瞌睡。这样反复了数次,最后一次她挣醒过来,是被冻醒的。
      窗外依旧黑沉沉的。看烛台上喜烛燃剩的长度,应该差不多四更天。火盆里的炭火也将近白灰,只散出些温温的余温了,屋里一凉,外头的寒意便渗了进来。
      小乔浑身发冷,双手交抱,揉了下被冻出了一层细细鸡皮疙瘩的两边胳膊,估计离天亮又还要好一会儿,盯着床上的魏劭,见他半晌没动一下,迟疑了片刻,终于下地,蹑手蹑脚地朝床靠去。
      时下贵族阶层卧室里的习俗,不管夫妇是否同衾,床上总会放两幅被衾。
      魏劭只躺在床沿靠外的一侧,也没盖被,两幅被衾此刻都在床的内侧摆放着,叠的整整齐齐。
      小乔几乎没弄出半点声息,终于走到床尾,停在魏劭脚前的位置。
      她悄悄看了他一眼。
      他仰卧着,因为人高腿长,占了大半张的床,上半夜刚进来时面上泛出的酡红酒色已经消退了下去。或许床角灯影照不到,光线略微昏暗的缘故,脸色倒显得异乎寻常的安宁,一双浓黑剑眉也愈发醒目,两只眼睛闭着,睡的依然很沉。
      小乔屏住呼吸,尽量慢地倾身向前,身体越过了他的腿,伸出一只手够过去,试图将距离自己近的那床被衾拿出来时,身下的魏劭仿佛突然苏醒,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,接着,耳畔“伧”的一下剑出鞘声,她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,魏劭已从枕下迅速抽出了一柄长剑,人也跟着从床上翻身而下,耳畔一凉,剑尖就紧紧地贴在了她的咽喉之侧。
      这一切的发生,不过就在电光火石之间。
      小乔顿时僵住。
      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剑锋贴着自己脖颈皮肤时透过来的那丝儿寒意。和空气里的寒意给人所带来的感觉完全不同。
      她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铁锈甜味儿。
      她知道这是血的气味。
      她慢慢地回过头,对上了他的眼睛。
      他的眼睛里还带着细微的红色血丝,透出了一缕淡淡的杀气。
      “我有些冷,方才是想取被而已。不想却惊动了你。”她用听起来镇定的声音说道。
      但她心里确信,自己确实没有碰到他分毫。
      魏劭注视了她几秒,转头环顾被布置成纁红一片的屋子,仿佛才意识到什么似的,闭了闭眼睛,另手抬起来揉了下额头,周身那种绷出来的杀气终于消失了。
      他将剑慢慢地放了下去。